原载《群言》2000年6期说到心愿，我想起泰戈尔的一句话：“云儿想为一只鸟，鸟儿想做一朵云。”这恐怕要算对心愿最诗意也最哲理的诠释。我们所希望的不一定比我们所有的要好：有时我们希望成为某种人，或希望得到某样东西，仅仅因为我们不是那种人，或得不到那样东西。比如我很想变成一个胖农妇，养一大群鸡鸭猪，还有一大群孩子；我还想变成一个拾破烂的，把尚可利用的垃圾拣回家，再用它们做成各种可看可用的东西；我还想当个电梯工，整天坐在电梯里看闲书。可是谁能保证这些心愿实现以后我不会后悔，又反过来希望住在城市里，有份稳定而体面的工作，哪怕天天像囚徒一样过活呢？云儿如果真的变为了一只鸟，接下来的事情就该是“鸟儿想做一朵云”了。尽管如此，人的一辈子却不可能、也不可以没有心愿。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心愿或许只是一闪而过，随后便了无踪迹，像闲云散入秋风，冬雪融于春阳；但生活也就是在这一闪念间添了许多颜色和味道。至于那些恢宏的心愿，常常是需要几代人为之奋斗终生的，这便是人类伟大的理想和事业，是人类文化和人类自身发展须臾不可缺少的。因此，我便存了理由继续我的那些既不足道又不切实际的梦想。我希望有这么一个世界，人人都懂得眼前这一刻最值得珍惜，山里的农妇长得粗糙，身体又胖，每天的生活除了操劳还是操劳，人刚过四十，头发已经开始发白。可是她看着鸡鸭成了群，猪崽不断长膘，孩子们脸蛋都红扑扑的，便忘了疼痛的关节和肿胀的腿脚。城市里的“囚徒”晚上下班回到家里，在橘黄色的灯下捧一杯热茶一本好书，心灵便轻而易举地越了狱。卖唱的盲人夫妇在街头咿咿呀呀，拉胡琴的丈夫突然停了下来，轻声对唱歌的妻子说，这句你错了。妻子不服，丈夫便把这句唱了一遍。妻子拉着丈夫的手说，怎么唱来着，你再给我唱一遍。于是丈夫唱一遍，妻子学一遍，两人手拉着手叽叽咕咕地讨论起来，忘了天寒地冻，忘了面前的罐头盒还空空荡荡，忘了他们的世界一片漆黑。儿童少年看到鲜花盛开如同看见镜中的自己。他们把每一天的阳光和笑声都小心地收藏起来，让它们长成果实，长成种子，不用等到老了再哀叹青春不再。进入生命秋冬季节的人，忙着体验收获的喜悦，忙着欣赏永恒的寂静的美。在这个世界里，人人都生活得很快乐。他们像其他世界的人一样一日三餐婚男嫁女，也有人一道数学题解了一辈子，也有人皓首穷经只为弄清古代某位大师的出生地，也有人小心注视股市行情，涨了抛出跌了买进，也有人为一个批文跑细了腿磨破了鞋。有人相爱有人分手，有人倒霉有人发财。但是这个世界的人快乐还是不快乐，不是由知识、财富这类事情决定的。初到这个世界的人会觉得不理解：快乐在这个世界里是件最简单的事情。一群中学生在路上打闹几乎撞倒一位老奶奶，他们向老奶奶道歉，老奶奶不恼反笑，她在孩子们身上看到了年轻，年轻就是生命就是快乐。失恋的人见别人花前月下，仿佛又一次经历了自己的快乐时光，只要世界上还有爱，生命中就有快乐。刚刚做赔了一笔大买卖的人上了出租车，一声咳嗽引出司机的问寒问暖，顿时觉得世界重新明亮起来。只要人间还有关怀，生命中就有快乐。有时候快乐简单到迎面吹来的一阵风，在阳光下显得灿烂的一根冰糖葫芦，一棵树，一条胡同，电梯上不知谁家孩子脸上的灿然一笑。日子久了，新来的人竟然也受了感染，也开始明白真正的快乐只在自己心里。听到这里有人也许会说，这也快乐那也快乐，如果世界上都是快乐，那快乐还会有人珍惜吗？于是我又想到泰戈尔的那句话。可是如果鸟儿想为一朵美丽的云，云儿想做一只漂亮的鸟，想想又何妨呢？【更多精彩文章】陈益：顾炎武的峻厉朱万章：饶宗颐：学者之书与文人之画姚冰阳：九里山：民谣里吟唱的史诗季羡林：我写我李贯通：朝也西湖，暮也西湖陈世旭：拜谒李时珍焦尚意：忽然想起老报摊儿